17—师友三十年——纪念章培恒先生(葛兆光)

 发布时间:2011-11-28      访问次数:1772


师友三十年——纪念章培恒先生

文史研究院  葛兆光教授

 

各位老师、各位同学、各位朋友:

 

虽然我不是先生的学生,但是,前些天我在悼念册上写了一句话,叫“师友三十年”,因为我认识先生已经快三十年了。近三十年来,先生对我非常好,我也始终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,也当做自己的朋友。今天,一方面是纪念章先生,一方面要讨论他的学问。所以,我想把话分两头来说。

和章先生交往近三十年,我深知,先生跟我不一样,也许,我和章先生只有一点共同兴趣,就是我和章先生都爱看武侠小说,而且都看得很多。先生跟我曾经比赛,说最烂的武侠小说某某某,你看过没有?我们经常这样,开玩笑似的比。但很多地方我们不一样,比如他爱喝酒,可我滴酒不沾,记得他曾多次嘲讽我,说“你连一口酒都不能喝,连助教水平都不够”。在我们学界,他是个很特别的前辈学者,我觉得,也许可以用三个词来形容他,第一个词是“特立独行”,这一点很多人都做不到;第二个词是“任侠使气”,先生是很个性化的、内心很崇尚自由的人;第三个词是“心细如发”,先生其实对人是非常非常细心的。

这段时间,我试着翻多年积累下来的信,想把先生给我的信都找出来再看看,在找的时候,不知为什么,我常常会想起三件事。第一件事是1985年,高校古委会在上海,就在复旦大学办一个古籍整理高级讲习班,那个时候,来讲课的人是一些重量级的学者,比如裘(锡圭)先生那时候来过,还包括周祖谟等先生都来了,可是,居然也叫我一个刚刚毕业的研究生来讲目录学,记得当时章先生非常鼓励我,我想,这说明章先生是不拘一格的,刚才听陈思和先生讲,先生主持中文系时,非常提拔年轻人,大概当时的我也是属于这样一个年轻人。后来他还好几次专门请我到复旦来,给他的学生讲课,这说明章先生是一个不按常规,不循俗套做事的人。第二件事是他在主持写文学史的时候,那时我也参与写文学史,我写从中唐到南宋的诗、词、文,其实,先生明明知道,我和他关于文学史的理念是很不一样的,当时我很重视文学语言,而先生强调人性,但先生并不约束我,让我很自由地写下去。所以,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来,先生在学术上是很具有包容心的。第三个事情是大概在2003年时,他要重编《大学语文》,那是他已经身体不很好了,曾经半躺在席子上,和我商量整体章节的设计,那时候参加编写的是五个人,有在座的廖可斌先生,还有严家炎先生、吴福辉先生,但是,很遗憾一直没有编出来,我后来慢慢地回忆这个过程,我觉得,也许是章先生自我要求太苛,标准太高,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,你看他的文学史新著,他改过来改过去、改过去改过来,用了多少心血。

所以,我觉得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有特点的人,我们很多朋友都尊敬先生,就是因为先生有人格魅力,人格魅力是一个领袖型学者所必须具备的,这种人格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他特立独行地做人、任侠使气表现个性,和心细如发地照顾别人,这使得大家对他有一种感恩,或者说敬佩。

这是说他的为人。如果从学术上来讲,我始终觉得,先生一生的学术过程中,有几点我们印象非常深,实际上这也是他教导学生的东西。第一点,大家都知道他最早一部著名的著作是《洪昇年谱》,这个《洪昇年谱》是要做基础工作的,要大量的史料,做大量非常细致的、绣花针式的考证,这种训练是我们这一行必须有的,如果没有这种训练,没有这种基础,基本上就是在沙上建房子,看起来很漂亮,最后是会垮台的。所以我想,先生后来带学生,要求很多学生仔细地做一个年谱。这样的训练其实是非常有用的,使学生一开始就进入一个非常扎实和细致的习惯,先生本身就有这样的本事。我记得,有一段我和他聊天,他经常特得意地跟我讲,“嗨,我有好多本事,你们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”,刚才先生说的,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,他读得很熟的,所以有理论基础。还有,先生精读过《说文解字》,还有就是精读过《史记》,既有小学基础,又有历史知识,我想,这种基础的训练使先生后来有绣花针式的基础功夫,这是现在很多人所缺乏的。第二点,大家都知道他有一本书叫《献疑集》,先生有时候想问题和别人不太一样,基本上像胡适讲的一样,“在不疑处有疑”,在别人没有看到疑问的地方他有疑问,所以,他总是要说一些和别人不太一样的东西,不管这些东西对不对,在我看来,学术上并不是说拿出一个对和错,而是你拿出一个东西让大家跟着你去思考,这种问题提出来,才最重要。先生就是经常这样献疑、献疑、献疑,尽管他的疑问也许最后不能按照他的想法确凿落实,但是,他给后人开了一个新口子和新道路。第三点,我觉得先生在近二十年来一直有一个想法,他希望在一个比较大的、长时段的脉络里面,了解整个文学的变化,这种想法就是后来他跟陈思和先生合作开“古今文学演变”这样一个栏目,以及申请“古今文学演变”博士点的目的。我很理解章先生这个想法,先生是一个有浓重的“五四情结”的人,“五四”对他来说,是一个指引他后来对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进行判断的很重要的基础。虽然我一直想,先生之所以这样去做,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,可能更是一个复杂的观念问题。我们都知道,先生一生其实是有坎坷的,可是他一生都没有变过。

和章先生交往差不多三十年,我也曾经和他一起参加过高校古委会的工作,也经常和他在一起交谈,虽然后来在他病重期间,和他见面少了一点,谈得少了一点,但是,我一直觉得他帮助我很多,教导我很多。特别是2006年我从北京清华大学到复旦大学来的时候,我记得很清楚,他在正大中心的咖啡厅里面,跟我谈了三个小时,他一再地告诉我,你要做事的话,要注意什么,他给我打过很多预防针,要我看到前面将会有的问题和困难,但是他始终在鼓励我往前走。所以我想,我们(悼念先生)最好的方法,可能是把先生一些学术的想法总结出来,让我们能够按照他的想法去做,也要把他的做人做事精神和立场学过来,传给更多的年轻学者。

这就是我的感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