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—从替蒋介石改名想到的 (陆谷孙)

 发布时间:2012-02-09      访问次数:2145


从替蒋介石改名想到的

文学院教授  陆谷孙

 

   上周六几个朋友餐叙,就听说了有人把Chiang Kai-shek (蒋介石) 谬译作“常凯申”,译者还是清华的老师。一家牌头很硬的出版社也不知道是怎么把的关,居然让谬误漏过了校对环节,粉墨登场。饭友们当时就说, 这下又要惹出轩然大波了。上一回是Mencius (孟子)被谬译作“孟修斯”,译者是北大的。我称这种错误为谬译而非误译,是因为出错的原因不在于译者的外文修养欠缺,而是因为身为中国人,对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传播隔膜至此,又懒得查问,实属荒谬。我仿柳宗元的话,口占两句形容:“诞漫之‘译’胜,名实之事丧”,可叹啊!

但我又不主张像某些校长那样,因此嗤笑北大、清华;也不愿落井下石,围剿两位译者,只有一言相劝:你们的“童子功”可能还须好好历练。就拿蒋介石在“外译汉”的书刊中,以前也见过误译,把他的“委员长”头衔译作“大元帅”(从英文的Generalissimo而来),好像也不曾见人指谪。毕竟“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”,只要别呼呼大睡就是了。

令我感到悲哀的倒是眼下的教育。当年周扬还强调过“三基”, 即基本知识,基本技能,基本理论。今天如果重新在“基本”两个字上提出严格要求,别忙着“接轨”、“扩招”,以一年读过几本或几十本书(尔后才是发表过几篇文章)来有效考查教师,我看“常凯申”和“孟修斯”类的谬译说不定可以避免。提出“研究型大学”本身是没有问题的。这种类型的大学可说是人类从中世纪向现代过渡过程中,响应理性,适应市场的必然产物(有兴趣的教育官员可读威廉·克拉克著《学术魅力和研究型大学之起源》一书,2006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),但看看我们现在如何在相当程度上,仍得依靠人脉关系获得排名占先,立项优先,提职超前,是否有点像仍然生活在中世纪的“失乐园”(借用上述威廉·克拉克语)中?

基本知识中很重要的内容之一是历史。可以很有把握地说,史书读得多的人,结合译出语的上下文,怎么也不会犯“常凯申和“孟修斯”之类的错误。“一切向前看”、“宜粗不宜细”之类的话说多了,误导作用已经十分明显:蒋介石变“常凯申”之外,教授不知道“冯妇”是男人,大学生不知道“三面红旗”、“四人帮”为何物,愤青说不出贫弱中国当年受辱的种种细节。须知历史若不及时清理,是要成为包袱的,一个一个往肩上扛,如何还迈得开前进的步伐。我所尊敬的陈乐民先生前不久谢世,他曾是我党外交干部,后入学界,潜心研究“欧洲学”。他就认为北欧和西欧的几个主要国家,虽然也有各种民族、宗教、政党纷争,之所以能相对长治久安,一个教益就是人家能及时清理有可能成为历史积案的各种问题,如此,新历史主义想给希特勒、贝当翻案吗?没有市场!如此,东欧变色后,拆墙毁档,不折腾,不纠缠,也才有今日的稳定。我们这儿有位哲学教授把历史说成“奢侈品”,好像只讲“民生”才是发展正道,好像国人全是饮食男女。其实,历史教会我们“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” 有个“常凯申”和“孟修斯”够了,以后可别再谬译了。

“常凯申”和“孟修斯”从另一个侧面证明,我们的文化软实力还远不像我们中一些人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。连老祖宗(我是说孟老夫子,不是蒋介石)的名字,在名校学者手里回译过来,都能闹出如此笑话,在外建再多的孔子学院,恐怕也是骐骥踞躅,虚名大于实效。有位外交老人吴建民最近说了句“韬光养晦要管一百年,”在网上被骂得狗血喷头。我是同意先生的观点的。即使仅从经济发展而论,贫富不均,利益分配不公,天灾人祸百罹,会不会导致国蹶,忧危预谋总比放大自恋为好。此外,从技术层面,谬译来自误读,连拉丁化的中国人名字都会误读,对其它的洋文就更难保证没有误读了。小巴辣子误读还不打紧,要命的是参与决策的高官、专家、学者在重大问题上一再误读。

顺便说一句,我十分敬佩发现“常凯申”谬译的高山杉先生,曾四处打听他何来如此学养和外文功力。这次又增加了一条敬佩的理由:先生读书多且精细。我要好好向他学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