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—从“收骨头”到“骨头轻”(陆谷孙)

 发布时间:2012-02-09      访问次数:2030


从“收骨头”到“骨头轻”

文学院教授  陆谷孙

 

解放之初,在秧歌配腰鼓的热烈场面中,我们唱着“你是灯塔”和“解放区的天”欢迎革命大军进城,欢呼蒋、宋、孔、陈四大腐败家族倒台,特务学生横行校园、普通老百姓用自行车驮着大捆金圆券买草纸和火柴的日子终于到头。大哥哥大姐姐们,即便是资产阶级出身,唱着“我们是民主青年”争相参加军干校,随大军南下,解放全中国;我这个年龄的唱着“时刻准备着”,加入少先队,在夏令营的篝火边宣誓。回头想想,那激昂的民气多么宝贵可用,要是那建设新中国的五年计划一个个顺畅地实行下去,不折腾,真不知今日中国是啥模样了。

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,经济经战乱后逐渐复苏,日子好过一点了,折腾也便开始,直到把知识分子们(除了梁漱溟、顾准等有数的几位)整得没了脾气,成了稀泥一滩,学会了夹紧尾巴“收骨头”做人。记得大二那年某日清晨民兵操集队,因为刚从热被窝跃出,睡意犹浓,“立正,向右看齐”号令传来时,精神有点恍惚,眼神有点迷乱,突被当时的支书(长我三届,后上调教育部,据说还生了个后来名闻华夏的“同传”千金)当头一顿近乎人身侮辱的臭骂:“陆谷孙,侬是斜白眼(沪语,指斜视)啊!”仇无大小,只怕伤心,正想回嘴,见全班同学都对着我看,终于还是忍气吞声“收骨头”算了。平日里穿衣服必须低调随众,“水声冰下咽”的严冬季节,也是一件中式棉袄或中山装,外加罩衫,宁穿臃肿棉裤也不著呢料,脚下则一年四季踏一双宽紧可以收缩的北京式单鞋。老父恤子,把自己的羊皮袍子拆了,用那内衬给我缝了一件“派克”大衣,可我嫌这衣服太洋派,只有在后来“调整、巩固、充实、提高”的政治气候相对宽松时穿过几回。有位青年教师素受总支器重,据说因为不知“收骨头”,爱上了某位并非根红苗壮出身的异性,从此失宠。“文革”一来更不得了。家里对门住了一位里弄干部,听到我这儿传出的音乐是《圣母颂》而非“敬爱的毛主席”也要干涉。有一回,她颠着头——我怀疑她已患早期帕金森——指间夹根香烟,硬来摊派样板戏戏票,我那天刚喝过一杯啤酒,正有些Dutch courage(虚勇,对不起,对荷兰人不敬了),与她争执起来,对方骂我:“侬灌了黄汤有种了,是【口伐】(语, “口”、“伐”合并成一字,读fa?我这就去汇报派出所。”幸好我二姐闻声出来打圆场,向里弄干部陪了不是,事情才算了结。

这改革开放确实成果累累,但也免不了诱发一些反面的东西,当年的知识分子是大面积地“收骨头”,今天我们看到少数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已不知自己几斤几两,骨头轻得可以。我听说这儿某院长带夫人出游,让老婆十指戴上九枚戒指;某权威演讲除了索天价,还指明要住五星级酒店,一日一瓶五粮液侍候;我本人亲眼见过某“海归”一信,自称英文之佳连英美人也承认难望其项背,所以他写的英文文章一个字都不许改动,可有幸听过此人说英文的朋友告我,“海归”那口母语地域方言奇重的英文根本听也听不懂。我还听说本来出身贫寒的子弟,经地中海海风一熏,回得国来,戴顶贝雷帽,穿条花格子红裤子,用一副马戏团小丑的打扮张扬个性。这边是老土畸变,在“光谱”的另一端,我们可以看到极度国粹、身穿大花织锦缎唐装,嘴上却叼支洋雪茄的大牌教授,招摇校园。现在有些大学里,休妻再醮(笔者用的是元明以前的本义,普适男女)成风,听说某系中青年男教师多数已完成第一次“糟糠下堂”,唯有某某与某某还在坚续琴瑟旧好,就像贾府门口的两只石狮子,无怪乎有人说大学教师也快成“高危”职业了。凡此种种,看来“轻骨头”们还是需要修炼一点收敛的功夫才是。

最后,必须声明,骨头不收便轻,决不是规律,也绝非笔者作文初衷。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形象还得取决于单个的人自己的信仰、思想、操守和修养。